应同表哥自去年夏天从联大毕业后就在重庆国民政府工作，就在滇越铁路被日本人封锁后，滇缅公路成为中国与盟国往来联系的唯一一条陆上通道，国府西南运输处特别将他调驻缅甸首府仰光，集中全部精力应付日益繁重的军资运输事务。
这可是个旁人想也想不来的肥差，国府中人，谁不想扎在、长在那个位置上大显一把神通？
可他一有时间就来昆明。
“就是日本人常来轰炸，很烦。”经过联大校门时他说，“谢云瞻的研究所马上要搬到点苍山去，往后我或许很少到昆明了。”
“皖南那件事之后，对联大的影响也很大，听先生们说，学弟学妹们现在都不怎么公开谈时事，只是做专业课的功课，气氛虽然沉闷些，但是嘛，也挺好的，念书总是没错，无论想怎样报国，总该有起码的教育。”
他大概注意到我的目光流连在校门两侧长长的壁报栏里，脚步也随之放缓，又笑说，“以前，这里都是地下党和三青团必争之地。”
像他这样高声谈论两个阵营并且不用蔑称的国府人员，我想是不多的。但他面无惧色，大方坦荡，也就不会让旁的人觉得其中有何不妥了。
壁报栏里大多是关于杂文、曲艺、电影、健康知识分享之类的内容，寻物征友启事也占了很大版面，中央日报自然少不得，角落处还有一些哲学理论辨析。
应同表哥被一幅充斥着政治隐喻的漫画吸引了注意：“‘先开枪的就是敌人’，倒有点那意思。”他沉吟片刻，续道，“理论上虽不完备，不过，也不失为一个实际的命题。”
皖南事变后的白/色/恐/怖余威犹在，我毕竟不是他那样势头正劲的政坛新星，此刻不便接话，向一侧踱了几步，停在一幅相当打眼的画作前，指着那上面的萝卜说：“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萝卜！”
应同表哥凑过来瞧，笑道：“这是我画的！昆明的瓜果个个都大的出奇！”
我不禁称奇，又指着旁边一幅画问道：“那这两个也是你画的？”
画的左下半边，简略几笔便勾勒出三两颗碧青鲜嫩的竹笋，鲜明如生，右上角延展出一捧姿态收敛从容的尤加利叶，着色不多，但笔触相较前者的恣意风流，则更为细腻一些。
笔挺的树姿，尽情泼洒的金色阳光，所有未尽而外延的画意，都顺着画中那一股似有若无的热带暖风，揉进嘉乐纸据称百年不散、澄清芳冽的竹木香气里，透过微湿的纸背，扑面袭来。
从东川往联大新校舍来的这一路上，所见几乎全是高大端秀的尤加利树，这让我印象很深刻。
能将常见的事物画出独有的神韵，一下激起我的好奇心。
“观音笋是谢云瞻画的，至于这一把尤加利叶嘛……”应同表哥抱臂在前，摸摸下巴，为难道，“柳先生的名字，我又给忘了。”
“名字也能忘？”
“谢云瞻熟，我嘛……也挺熟，熟得见面就只剩下声老柳了。”
“应同表哥，你这样可就不尊重人了。”我恳切地向他提出意见。
他哽了半晌，忽地像小时候那样梗着脖子大声道：“是我不尊重人。可好好一作品他不戳个章，这谁知道是他画的啊。”
“你不也没戳章。”跟我这样的人，是不能够论眼力见的。
“嚯。”他一把搭住我肩膀，像在打量一个调皮捣蛋的顽童，“难得听你尖牙利嘴，你不对劲。”
我撞他一下，先行大步往校园里去：“那是小时候胆子小，被你唬住了！”